* 2012.Jul.04 感謝各方朋友的協助,本文所懸賞的短片正解為Chuck Jones, "The Bear That Wasn't", MGM, 1967
* 2012.Jul.15 更新後記
▲ Jorg Steiner, Jorg Mueller, "The Bear Who Wanted to Be a Bear", Heryin Books, Inc., Tra edition, 2007
時至今日,我仍在找尋一個故事;那是我小時後就看過的一部動畫短片,講述一隻冬眠的熊一覺醒來,不知怎地成了工廠操作員,在勞動、安逸、以及疑惑之間,追尋著自我的故事。不知題名,也不知片長,只能憑著片段的記憶,依稀寫下自己所記得的情節,期待有志之士解答……
* * *
深秋,筆直的楓樹上有如火燒一般紅,紅得嚇人。那種概括火焰所有的暖色系光譜、加上不屬於炙熱的血紅、深紅、赭紅、褐紅的顏色,如紙片散落一地。踩著輕脆的腳步而來,熊(Bear, The;沒有名字,我們也不知道牠有名字)露著微醺的表情,找尋著牠的老洞穴。
熊早已被如此深沉的秋醉得睜不開眼睛;那些鮭魚與松果與楓糖就像是陳年佳釀,在牠的肚子裡緩緩消融,滲入四肢百骸中。
當牠(搖搖晃晃地)找到那個專屬於牠的地方時,牠只是舒舒服服地將早早鋪好的厚厚一層樹葉墊子輕輕壓實,轉一圈半回過頭把洞口封好,然後就只剩下等待,等待冬之神在牠的眼皮上掛上一對對砝碼,領牠進入沉沉夢鄉。
秋去冬來,就在熊一腳踏入洞中的三天後,最後一片暗紅色的楓葉落下。再一個禮拜,第一片雪花翩然飄落,冬天來了。
或許這個地方的冬天沒那麼嚴苛,也沒有什麼令人寸步難行的暴風雪,人──人類──的活動並沒有因為白晝的縮短而減少:伐木工人來了,挖土機來了,砂石車來了,壓路機來了,建築工人來了;板車運來了鋼筋鋼樑鐵皮水泥鉚釘門窗,路鋪好了,遊覽車運來工人工人工人工人工人工人,大得看不見盡頭的廠房蓋好了,機具一車一車地送了進來。然後有一天,「森林」裡響起了一聲從來沒有動物聽過的聲音(搞不清楚狀況的獵人以為是麋鹿的求偶歌)──汽笛聲響起,工廠開始吞吐貨物。
對冬眠中的熊來說,這些人類的瑣事絲毫影響不到牠,就連打樁機釘下最深的地基造成的震動,對熊來說也只是如搖籃一般,哄牠進入更深的睡眠。
* * *
冬去。春來。
一如往年,熊是餓醒的。
睡眼惺忪的熊遲緩地踏出洞口,用附近的小河洗了洗臉,牛飲一番──根據以往的經驗,在四肢活動開來之前,大概還要一天才能獵捕到目前急需的蛋白質──牠甚至沒注意到今年河裡的鮭魚魚苗一條也沒出現,只是墊了墊肚子,緩慢地閒晃著,看看附近有沒有什麼不勞而獲的食物可以撿拾。
等牠注意到身旁的空氣充斥著一種刺鼻的柴油味時,熊才發現自己腳下不知什麼時候踏上了一塊乾燥而堅實的土地。
牠滿臉困惑。
一個看起來焦黑的鐵桶旁,散落著一頂鮮黃色的安全帽,看來是這附近唯一一件可以輕鬆舉起的事物。熊拿起那個半球,湊到鼻尖聞了聞,搞不清楚是什麼東西;牠啃了啃帽子,不能吃;牠對著陽光看,光線透不過去;牠把它放到頭上,卻剛剛好不會掉下來。
「嘿!那邊那個!休息時間過了你知道嗎?」就在熊奇蹟似的領悟出安全帽的正確用法時,原本倚在工廠門口、一個體型跟熊差不多、穿著蘇格蘭格紋襯衫的大個子,像是突然發現牠的存在,嚷嚷了起來。
熊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對方的叫喊在牠耳裡聽起來像無意義的嘟嚷,只是不知為何那麼大聲?牠反射性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站了起來,一臉茫然地指了指自己(畢竟還是動畫,熊可以有些擬人)。
「對!就是你!」那人又喊又招手:「還不快點進來!」
當熊傻呼呼地走進門口時,大個子伸手狠狠在牠的肩上捏了捏,「怎樣?怎麼一早就恍神得那麼嚴重?呃……」他歪頭看了看戴在熊頭上的安全帽,「艾爾?」
熊也歪著頭看了看戴在大個子頭上的安全帽,上面寫著「Bob」──鮑伯──不過牠目不識丁,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看著熊探頭探腦,鮑伯皺了皺眉頭:「你不會連你在哪個位置都忘了吧?艾爾、艾爾……噢我想起來了,你是品管線的艾爾。來吧。」
熊被工廠裡川流不息的生產線弄得眼花撩亂:瓶瓶罐罐從牠面前列隊經過,又一下拉高、再橫躺,又經過一個不知有何作用的棘輪將它們一個個直立起來,灌滿水,又倒轉倒掉,通過一小段隧道,吹風,轉進另一個巨大的機器裡不見蹤影。若沒有鮑伯的催促,熊大概會在那邊站上一個星期,盯著這一切奇妙如催眠的運轉,直到餓得腳軟、頭眼昏花為止。
穿過生產線來到工廠的另一端,「吶,到了。」他說。熊的眼睛已經被面前一堵白熾的牆迷惑住了,三列盛著晶瑩剔透鮮豔色彩的玻璃瓶從成排的日光燈管前滑過,似乎永遠不會停止。鮑伯把看呆的熊的手放到一旁的拉桿上(異常停止),「好啦,」他一副完成一樁善舉的口氣,離開那個位置,「下次不要再喝那麼多伏特加了。」
題外話,原本那個叫做艾爾的工人在遍尋安全帽不著後,心虛地跑回品管線,卻發現自己的工作崗位早被另一個人取代,只好摸摸鼻子,黯然離開工廠。
才過兩個鐘頭,另一聲汽笛響起。當熊才剛發現面前的閱兵隊伍停止行進,牠已經被魚貫的人潮擠向一個寬廣的空間,並在不知不覺間,眼前多了一盤食物。
鮭魚排!
從那一刻起,熊成了工廠的俘虜:牠學會了聽到每天第一聲汽笛,就到那白熾的牆前呆呆站著,看著浩浩蕩蕩的流動;第二、第三聲汽笛跟著眾工人飽餐一頓,有了寫著名字的安全帽,沒人會攔著牠,甚至會跟牠閒聊幾句;聽到第四聲時載著星辰走五分鐘的路回到牠的老巢的樹葉床上躺好,等待太陽再次升起、等待第一聲汽笛的再次響起。一周七天,四周二十八天。
* * *
春去。夏來。
熊甚至去工廠的理髮廳把臉上的短毛剃了,也不再光著毛茸茸的屁股──穿著不知到哪裡弄來的連身工作褲──兩支圓圓的耳朵自首至尾都藏在黃黃的安全帽之下,沒有人知道。
但是,白牆的魔力似乎慢慢地變得再也沒有那麼強烈。
熊兩眼發直著發呆的時間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神遊。早晨上工時的陽光,總是讓牠覺得今天應該花一整日站在清澈冰涼的山澗,徒勞無功地拍打著捕捉那些只能拿來塞牙縫的小溪魚;工廠中,飲料原料香精發出的甜膩氣味,則讓牠覺得自己應該身處樹林,憑著不甚精準的嗅覺聽覺及直覺,找尋盛夏中,充滿夏季清香的蜜蜂樹洞,在滿頭包之後享用費盡心力取得的微薄甜點;生產線上,玻璃瓶互相推擠發出的吱吱聲,令牠想起那些追捕林間松鼠以取得緊急食糧的日子──在林中奔馳,追蹤任何蛛絲馬跡、與獵物鬥智鬥力但不一定每次都贏的日子。
熊的腦袋裝滿問號,可是又被白牆催眠一般的光影流轉洗去不少、無法思考。
(我覺得我好像是一頭熊?)
牠用卡通式的指手畫腳,向品管線線長說出牠的煩惱。
「別開玩笑了,艾爾,我們都知道現在熊只有動物園有哇。」線長說,「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亂想的。還是這是某種要求加薪的手段?」
熊聽不懂什麼叫「加薪」,但牠真的去了動物園。
那是在距離線長的建議過了好幾周、夏季過了快一半的一個周末。日頭赤炎炎,連假山上的熊群也是懶洋洋、提不起勁來(還是說牠們一年四季都如此?),抱著園方準備的大冰塊貪圖一點涼快,或泡在小小的水池裡,或在玻璃纖維糊成假岩石的一方陰影下打著盹,無所事事、慵懶至極。
「大家快看!外面有一頭熊!」一隻年幼的熊仔坐在淺淺的水灘,意外發現了站在籠外,正用一臉憨相拿著爆米花吃著的熊,急忙把這個發現跟整個熊群分享。
「傻小子,」最年長的熊說,「我們都知道現在熊只有動物園有哇。」
「不是啦!」熊仔反駁,「外面那個正在吃爆米花的傢伙,明明就是一頭熊阿!」
老熊這才抬頭看了看欄杆外,只看了一眼,搖搖頭:「乖仔,你有看過有熊穿衣服的嗎?你有聽說過有熊臉上沒毛的嗎?那邊那個傻大個,只是個身上有怪味的人類,不要再想了,乖。」
欄杆外的熊每個字都聽得懂,聽得一愣一愣的。
然後牠回到工廠,心裡好像被挖空了一大塊。
(我果然不是熊嗎?)
牠跟產線經理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是怎樣!?吃飽太閒阿!?不知道熊只有在動物園裡才有嗎!?」經理的大嗓門把熊的耳膜震得嗡嗡作響,連辦公室外等著報告的線長也難逃同樣的命運。「我看你是工作太輕鬆才有時間去想這些有的沒有的。」他完全不等熊辯解什麼,「你!去給我當黑手!明天生效!浪費我的時間!」經理狠狠拍了桌子,又埋首至他的文件堆中,不再說什麼。
* * *
夏去。秋來。
黑手的日子沒那麼好過,熊總是跟著前輩跑上跑下,弄得全身沾滿油漬、髒兮兮的。他們東擰擰西轉轉,上面說有東西不動了,他們就去敲敲打打一陣,通常都有不錯的效果;什麼水箱失靈、皮帶不緊、鍋爐不熱、馬達燒掉、齒輪沒油、纜繩斷裂,熊都修過。整天東奔西跑,忙得不成人形(熊形?),忙得沒有空閒思考任何事情。
沒多久,熊的前輩辭了職,剩下牠一個人忙雙倍的份。
好在工作簡單,大部分都是勞力活,牠的腦袋勉力運轉之下還能夠解決。只是,每天結束一日勞動的時候,熊的腦殼隱隱叫痛、全身的肌肉痠軟疲憊、骨頭也嘎吱作響,只能早早倒到床上任由殘留身上煤油汽油機油的氣味薰得自己鼻涕眼淚直流,沉入沒有畫面卻恐怖莫名的夢魘之中,期待醒來、期待明天的供餐。
現在唯一能夠讓熊覺得自己不是人類的,只剩下牠那越來越強的食慾。
中午才吃過飯,熊的肚子又餓了;牠看不懂時鐘,只知道離晚餐休息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飢餓迫使牠暫時違抗不斷指派來的工作進度,坐下來伸展了一下腰腿,狠狠拉緊自己的褲帶止飢,勉強休息一下。
牠揉了揉自己的臉,好像揉出了幾滴淚珠,混在黑黑的焦油裡,看不太出來。
(我覺得我不屬於你們。我好像應該要是一頭熊?)
飢腸轆轆的熊第三次說出牠的疑惑,但這疑惑又比上次更微薄、更卑微了些。
「你是人類。你是一個好工人,不是一頭熊。」協理的座位高高在上,熊只見桌腳,看不到頭臉;整個辦公室隨著協理的嗓音共振,像一座和諧的管風琴:「回去工作吧!但如果你想離開,我們不會攔著你,只會提醒你快要過冬了。」那聲音唱著,「不要忘記,熊只有在動物園裡才有。」
熊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吐氣,氣息結成長長的煙霧。這是牠第二次在非休息時間走到工廠大門──上一次是今年春天,被鮑伯拉著進來的時候──天空飄著一點雪,沒準是今年第一場雪。靠近工廠的樹木因為廠區的廢熱而有幾片葉子仍未落下,像等待著什麼,或者為了誰留下的、肥美秋天的最後一點尾聲。
最深最深的秋讓熊的眼皮沉重不已,好累,又好餓。
現在去抓小動物準備冬眠還來得及嗎?現在回去工作還受得了嗎?
牠真的應該是人類嗎?牠真的應該是熊嗎?
薄霧般的雪下個不停,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掩蓋住往樹林裡去的兩排足跡;足跡一直延伸,跟這場雪一樣沒完沒了。
* * *
後記:
▲ 「你才不是一隻熊,你只是個穿著皮大衣、需要刮鬍子的蠢蛋。」
在文章貼出後不到24小時,我親愛的Akilo憑著Google大神的神力替我找到了這段動畫,經過短暫的確認後(幾乎是聽到主題歌的同時就確定了),決定此為正解。短短十分鐘的觀影過程中,對照先前寫作時的心境歷程,總有一種笑中帶淚、他鄉遇故知的複雜情緒:
1. 完敗。四千字的作文完全比不上十分鐘的動畫,儘管文字較畫面有其先天劣勢,但就敘事節奏、故事完整性、敘事語言乃至故事本身,儘管沒有比較的意義,我還是輸得一蹋糊塗。
2. 提筆寫作此文時,正好是我今年工作最不順的兩周,總有一種不如辭去算了的情緒,這種情緒被我很粗暴地寫了進去。我個人是很痛快,但讀者是另外一回事。
3. 以動物為主角的寓言故事,總歸還是不能夠太沉重。「是阿,我真傻,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還是一頭熊阿。」成了完美的寓意與結尾。
最後,回應我在FB及Plurk上提及的懸賞金:是的,Akilo你將會是下一次的一日主角,而且這個規模會比你想像的還要大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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