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ain Banks, "The Wasp Factory", Simon & Schuster, 1984
實心鐵鎚重擊鐵鉆的鏗鏘聲、齒輪帶動凸輪帶動齒輪的滴答聲、蒸氣通過鉛管通過銅喉的吱吱聲、活塞壓縮點火爆炸排氣的怒吼聲,規律,就像是響著重低音的音樂盒。
工廠。
對正在全神貫注地盯著數個壓力計、抓準時機拉下巨大活動扳手的498026來說,這就是他所認識的整個世界。
他已經記不得這個現實般的夢境是由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汗水淋漓、肌肉痠痛、日復一日:每天早上汽笛響起,長長的低鳴將他──498026的知覺由潛意識的深海狠狠拔起,有時候他會賴點小床,但大部份的時間他只是掙扎著從四人睡的雙層床舖中坐起,將屬於自己的一方蚊帳及棉被折好,隨著一樣睡眼惺忪的人群盥洗、更衣,排隊上食堂領取早餐與午餐,排著長長的隊伍進入工廠,沿著細長而曲折又途經五六部電梯的走道移動到作業位置上工,等待另一聲代表下班的汽笛,吃飯,洗澡,拖著疲累的身體躺回自己的小空間中。
偶爾午夜夢迴,那些進入工廠前、似是而非的幻象總是讓他帶著悔恨而驚醒,卻又因想不起的內容而空虛失眠。到底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他總是這樣想著,看著身旁打呼的老工人,一邊想像著與寢室的眾人漂浮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一邊等待著睡眠之神的眷顧。
現在,498026正嚴肅地看著高壓氣體沿著剛剛開通的管線向前奔去,一路將好幾個指示表的指針頂上「正常」的綠色位置。
鋼管中噴流的音頻一路拉高,直到超過人耳可接受的範圍為止。完美的靜音。但是完美的表像只維持了一秒鐘。
停駐在某個流速表上的黃銅瓢蟲以一種奇異的頻率交互亮起了兩盞黃綠色尾燈,然後在它體內的真空管開始熱起來之前,振翅散熱。高速馬達運轉的嗡嗡聲刺破炙熱的空氣,帶起的是一陣尖銳的點陣式列表機的聲響,字條由瓢蟲的口部吐出:「紅31、棕9、藍27狀況404,關閉YZ8。」
他一邊撕下紙條一邊咒罵著,並將活動扳手重新拉起。在一陣手忙腳亂把工具塞回工具箱後,498026扛起有他手臂長的扳手,往下一個地點前進。
他今天的運氣並不好,不,簡直是糟透了。
早上起床,睡隔壁一向睡相奇差的老傢伙這次竟然把一條腿連著兩層蚊帳壓在他身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糟老頭的腳推回,卻發現蚊帳緊緊繃著拿不下來,用力一扯,蚊帳下半部硬生生裂了一個大口子,而棉被則完全攤不平也折不好;好不容易整理完,排在盥洗隊伍的最後方,輪到他的時候剛好沒水;食堂裡,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人插隊,找上那人理論,竟打了起來,結果兩人各扣薪半個月加上一支申誡;回到食堂,餐盒只剩下他最討厭的紅蘿蔔饅頭兩個;進工廠時發現門禁卡不見,找著找著卻不小心超過了上工時間,又被扣薪半天;刷卡進門時踢到腳;搭電梯手被夾傷……。
498026寧願讓一兩件特別倒楣的事一舉摧毀他目前的生活,也不想在更多的荒謬──回到普通的荒謬之間來回奔波、掙扎求生。
今天唯一一件好事倒是可以將這一切遭遇抵銷去一半以上:當他的目光從因為踢到刷卡閘門而變形的工作靴上移回前方的通道時,他,與他的女神四目相對;就算是他的想像也好,她,回給他一個淺淺的笑。
紅31現場,像是被壞女巫的飛天猿軍團當作遊樂園玩了一整天般精彩:高壓氣體衝破了好幾個洩壓閥,連帶著由壓力控制的液壓開關全數失效,液體噴灑了一地,崩落的皮帶、鏈條,短路的繼電器爆出火花,扭曲的鋼管,慘不忍睹。
498026頹喪地垂下雙臂,坐下,從工具箱取出白報紙包好的饅頭,試圖吃點東西來平復心情、擬定收拾的策略。
一陣突如其來的蒸氣噴向他的手腕嚇到了他,也嚇到了他手上的午餐,一個失手,饅頭往走道旁的空隙一躍而下。
他與他午餐的最後一面,是看著那包紙浸在三層樓之下的鐵漿中燃燒、沉沒、化作一個巨大的氣泡爆開。
沉默。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498026的情緒由驚訝、拒絕相信轉為煩悶轉向惱火乃至憤怒,以今日的不順遂作為燃料,像不斷加入柴火直到失控的蒸汽火車頭般奔馳著,一發不可收拾。
懷疑。
惱怒。
不爽。
沮喪。
怒火中燒。
爆發。
他憤憤地向一旁大而殘缺的機器無意義地踢了一腳,除了巨大的「噹」聲外,還伴隨著蒸氣洩漏造成的滑稽音效。
再度沮喪。
最後一個問號在他的腦海中煙霧似的縈繞了五秒左右。然後腰間的傳呼機再度響起。
他咒罵著撕下新的指示,只看了一眼便又揉去,把臉埋在雙手中擠壓了一會兒企圖提振一點精神,離去。
紙條上只寫了三個字:「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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